【题记:这是去年7月与我院作曲系师生一道去甘南藏区采风后的一篇小记,当时未发表,现借学院网站示人,以志行程,以佐教学。】
“文章是案头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的文章。”我等常年俯首于案头做文章的人,难得有一年一度的暑假闲暇。炎炎七月时,有幸借着华师音乐学院作曲专业师生的采风之便,行一趟艺术与学术的清心远游。一行40余人,满怀激情与期待,奔向甘南藏族自治州,去拜读那地上的文章,去采撷那原野上的音符。
一、甘南草原上的学院之声
7月18日,我们从兰州乘长途汽车向南行,约4个小时,到达甘南藏族自治区的州府——合作市。
车从北边过来,绕过了一道道山梁。这最后一道山梁,宛如天神的一弯手臂,慢慢地向内屈,小心地,呵护着她怀里那碧绿的草原。
绿色渐次伸展,甘南,她没有呼伦贝尔那样的辽阔酣畅,却以小家精致,在向你昭示着别样不同的向心美力。合作市,便镶嵌在这精致绿野中。
车抵合作时,已是傍晚7时左右了,太阳还半挂在西边,红黄地耀眼。远远地,看见路边站着来迎接我们的甘南民族师范学院的多位朋友、老师、领导,他们有的捧着哈达,有的端起酒壶、酒杯,看来是要行藏式见面大礼了。
他们给我们戴上哈达,我们喝过主人敬献的一杯青稞酒,顿觉心暖,缓释了我们初来七月草原的微凉。大家握手拥抱,盛情难却。
感谢甘南民族师范学院的张教授、陈主任、汪主任等朋友,为我们周密地安排了一次难得、难忘的歌唱艺术交流。
7月19日上午,我们应邀来到音乐学院,参观了正待竣工装修的音乐新大楼,然后在该院一间与我们学院设施相当的音乐大教室,进行学术交流。该学院安排了来自不同专业的英吉卓玛、安班戴草、根草(音译)等6位藏族同学,为我们演唱了多首风格不同的藏族歌曲。
第一位演唱者英吉卓玛,是甘南民族师范学院汉学系的本科生,音乐并不是她的专业,她说:“唱歌不是因为我唱得好,是因为我高兴才唱”,这是真正的乐者乐也、歌为心声!
英吉卓玛演唱的第一首首歌曲,类似藏族的迎客酒歌,旋律为羽调式(6 1 2 3 5的五声音阶体系)。三段歌词,大意是:
“我手捧这洁白的哈达,它一面有吉祥八宝,一面有一千个佛像,献给您我亲爱的朋友;我捧着这把银制茶壶,里面盛满香甜的奶茶,献给您我亲爱的朋友;我手里捧着这精美的果盘,里面有甘甜的果子,献给您我亲爱的朋友……”
歌声清丽,款款情深!
其后的几位同学,有白马臧族的,也有临夏回族的,他们歌唱的风格各异,但都曲调抒情,歌喉清亮。歌词内容真切感人,大多是充满着对人的敬意和对自然的赞美。
最值感谢的是,英吉卓玛还现场教我们演唱了一首藏族“敬酒歌”。英吉卓玛是研习语言学的本科生,汉语修养极好,她在黑板上手书写下了音译的汉语歌词,字体娟秀。然后,她一句句、一遍遍地教我们歌唱,不厌其烦。很快,我们师生一行都基本学会了“敬酒歌”大致完整的音调。一时间,教室里歌声盈耳,抒情欢畅……
千里南来,我们是为听藏歌,也貌似学得了一点藏歌。但当我们的同学在被邀请上台交流演唱时,我方却一时沉寂了、哑然了!!!所幸随行中有位毕业多年的研究生被推上台,唱了几句方得解围。
洋唱法的一群,输给了原生态的几个。
这使我不禁联想到:现在,社会上常有人发帖骂我们的大学已办成了养鸡场,话虽偏激,但似乎也戳中了某些要害。我们都在变本加厉地追求所谓“国际化”办学,音乐教育也几乎沦落到了全盘西化。所谓现代化的管理,模块式的教学,职业性的培训,俨然一个个超大规模的“洋鸡场”,早已失却了“乐者乐也”的艺术真谛。如此境地,“土”,显得何其珍贵!
在此“土”的现场,我听到了藏族学生们的天籁之音,才真切感受到他们那源于自然、不露斧凿之痕的声歌大美。更喜的还是基于天然人性的歌者,他们在与我们交流时,一切也都显得那么适然,话语未添糖醋,思维不着色彩,眼里扑闪着纯真。
一样的学院,不一样的歌声!
二、曲折大峪沟、花儿冶力关
在我们行进兰州的列车途中,电话收到令人受挫的信息:原本计划的7月中旬甘南大型民间艺术盛会——香巴拉节,因国家民委的行政干预而临时取消了。如此一来,我们只好改变计划,因时因地,依靠当地朋友,联系了其他几处小型的群众文化活动。其中,在大峪沟、冶力关,行程虽然很辛苦,但颇多意外收获。
(一)
大峪沟位于甘南卓尼县木耳乡,是一个森林生态旅游区。此“沟”非普通小沟,它是一个长达80多公里、富有多重自然色彩的河流峡谷。大峪沟与九寨沟北南间隔着一座大山,民间称誉其形象:“南有九寨沟,北有大峪沟”、“九色甘南香巴拉,五彩卓尼大峪沟”。
7月20日上午,旅游大巴载着我们,从大峪沟山谷底下溯沟而上,视线不断接近景区尽头那海拔 4920米 的主峰扎伊克嘎山,从远处我能感受到那“迭山横雪”的圣洁与庄严。
行进中,见沟的两边覆盖着茂密的树林,万木竞翠,百鸟唱鸣;沟内泉流纵横,曲折有致。行至沟的中段,豁然呈现出一处开阔平坦的大草甸,这应该是难得的高山草场了,可供游客歇息。
今天,在这个草场上,将举行一场盛大的群众活动:“第十五届中国九色甘南香巴拉旅游艺术节暨卓尼国际自驾狂欢节”的开幕式。
上午8点钟,草场的一侧,早已停满了各式汽车。另一侧是一排排临时的藏式商铺,有序地摆摊迎客。前方搭起了演出舞台,喇叭里播放着抒情的藏歌。
开幕式的文艺演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表演的大部分是藏歌、藏舞。场面很铺张,喇叭很给力,喧闹中释放着激情。
观众潮涌中,大家都在前后忙碌着:翘首、听歌、录音、录像、拍照……
虽然,此时此地,难以找到听清唱藏歌时那种心颤的感觉,但却拥有与我们如此亲近的蓝天、碧水、雪山、绿草、毡包、藏民……这不正是一部难得读到的的山水文章、难得欣赏到的交响音画吗?!
(二)
冶力关,一个令人费解的地名。原来,在魏晋南北朝时期,这里曾是吐谷浑之孙冶力部落的领地,羌人居所,是甘南进入西藏地区的重要门户、茶马交易通道。该地区拥有良好的自然植被、水源条件和丰富的民族文化。这里曾是2009年张纪中版西游记的主要外景地。现为国家 4 A级风景区。
我们到此景区,目的是为了听一场花儿演唱会。
冶力关“艺术山庄”的主人,为我们安排了一场花儿演唱专场,同时旁听者还有从广州和西安远道而来的刘、 王两位 教授。
为我们演唱花儿的歌手,共7位,分成两组,先后上台演唱。两个组演唱的曲调基本相似,都是固定在以四音列(6236)为基础的羽调式上。
一首花儿完整地唱下来,每位歌手都会在其中轮流地领唱一个乐句,每句之后是大家一起唱出的同声和音。
单声的旋律比较简炼,歌词可以即兴自编。所唱歌词多用方言,故我们一个字词也没听明白。歌手们说,他们唱的都是生活中的各种寻常事情,生产劳动、谈情说爱、儿童教育等,包括夫妻吵架都以唱花儿的形式来进行,我们听了甚觉新奇。看来,花儿应是本地民众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情感表达方式了。
在我听来,与藏歌相比,花儿的风格略显世俗。藏歌似飘拂在天际的祥云,花儿似缭绕在人间的炊烟。
三、萦绕在拉卜楞寺的朝圣之音
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”在以拉卜楞寺而闻名的夏河县,我们的采风计划,也因当地活动变更而起伏难定。然又有幸,我们七弯八拐地通过张县长,结交了几位当地的文化干部:拉卜楞寺的拉主任、陈主任,夏河文化馆的 段 老师、多 吉扎西 老师等。是他们为我们遇困的采风进程想方设法,排除了重重困难,临时增列了多个节目,联系到本县几位平时难以接近的“非遗”文化传人,使我们原本艰辛的采风过程,柳暗花明,变得更加丰富多彩。
(一)
7月21日下午,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郊外,在该县著名的民歌传承人——达老家中听藏歌。
感谢夏河县文化馆干部多 吉扎西 老师,他为我们预约了访问达老。
达老住在夏河西郊的“唐乃合贡玛”村(乡?),远远望去,见一幢木屋,座落在半山腰上。达老和他的女婿,一同站在前方的山梁上迎接我们,举目向上望去,夕阳残照,苍天如幕,人如皮影。
多 吉扎西 老师带领我们步行,穿村过巷,爬坡上坎,累得大家气喘吁吁,好几位同学被甩在了后面。经半个多小时,才接近了那尊令我们渴望听他叙说、观他表演的皮影。
达老今年78岁,瘦高个儿,古铜肤色,典型的原住民。老先生身体康健,行动利索,言语朗朗。平时除了兼承“非遗”的传承之责,每天还有两趟骑自行车去拉卜楞寺的朝圣之行。
一阵寒喧后,大家进木屋。达老坐上炕头,向我们简要叙述了他的过去与现在:劳动、平叛(1958年)、唱歌、传歌……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豪。老人还翻出了他所得的各种荣誉证书,展示给我们看。
达老自幼随前辈学唱民歌。他体勤脑慧,学有心得,唱出了名声。2008年,他被政府命名为“夏河则肉”的传承人。“则肉”是夏河藏族民歌的汉语音译,内容多是天、地、人与万物生灵。达老主唱这一类民歌。
达老还演唱了另一类当地民歌——“盖尔”(音译),其形式是边歌边舞、以歌为主。兴之所至,达老还在炕上,边唱边舞起来,他甩动双臂,两腿略呈蹲屈状,有点类似太极的步法。
老先生如此自然地现场演绎着言语——嗟叹——咏歌——舞蹈的声歌乐舞之美,当令我几多案头美学文字也黯然失色!
老人为我们歌唱,我们也不时地提问。在此过程中,全靠多 吉扎西 老师在我们之间穿针引线,做藏汉翻译,比划着解释。
关于民俗、歌唱与仪式,达老说:过去,每逢节庆或红白喜事,全村男女老少就会自然地相聚在一起,自摆宴席,喝酒行令,唱歌跳舞,好不热闹。但是,现在的情形却大不一样了:凡遇民间俗事,不便自家做饭,大部分是相邀一起去餐馆吃火锅,这样的现代生活,越来越少有唱歌、听歌的习俗了。
采访结束了,达老和我们一起合影留念。大家各自吟诵“扎西得勒”,作揖告别。老先生送我们到路口,徐徐挥手间,依旧那尊皮影……
(二)
7月22日上午,在夏河县歌舞团,憨朴的藏族乐手旦正杰布,在团里的排演厅,接待了我们一行师生40多人,他先一一介绍了包括吹管、拉弦、弹拨在内的多种藏式乐器,后重点演奏了代表性的乐器:鹰笛、胡琴。
鹰笛是用鹰的翅膀骨头做成的,它是有灵性的乐器,故有约定的行规:每年10月至次年4月,是动物的休眠季节,不能吹鹰笛,以免打扰它们的休息。4月开始,可发鹰笛之声,以唤醒动物们,催生万物。
吹笛者要虔诚地对待自己的乐器,视如己出。他们不能吃如蒜醋之类刺激性的食物,否则,不纯之气会留在笛子的吹孔处,使其变形甚至裂口,
旦正杰布演奏鹰笛,在凝神聚气间,充满了圣洁和敬畏。
之后,旦正杰布还请出了他的老师,一位年长的女歌者(原谅我未记下她的姓名),她也是夏河民歌的重要传承人。这位老师给我们清唱了几首藏歌小调,声情并茂,余音袅袅。
她用有点夹生的汉语,为我们解释歌词:
“高高的雪山,是圣洁的白塔”,“孔雀飞上天,是美丽的彩虹”……
此时,我愿此萦绕拉卜楞寺的圣洁之音,永远浸润着、洗涤着我这南漂北泊的世俗灵魂。
千里数日,终须一别。按照预先的日程安排,我们的甘南之行即将划上句号。下一程将西行青海。转眼间,就要告别这虔诚的拉卜楞寺,离开这拙朴美丽的夏河县了。
7月22日下午,天气时晴时阴,离别那阵,飘忽着丝丝小雨,我们驱车来到位于甘南夏河县西郊的桑科草原。在旷野上,立足放眼,绿草如茵,野花遍地,远处还有若隐若现的丘陵、白塔和彩旗。
置身在此藏区的广袤绿野,最后一次远眺那迎风飘摇的彩色祭旗。
面对眼前的圣山圣水,在我耳边,临响起在这几天里所听来的藏歌,惟愿一切凝固在此莫名的时空里,不再流转。
但是,写在草原上的文章,一面之交怎能读懂?飘拂在这块净土上的音符,凡心是带不走的。我不觉内心阵阵惆怅,口鼻酸楚,泪,总在眼眶打转……
车,又开了。